我在这里要说的批评,指文艺批评;以文学为主,也包括艺术。文艺批评的贫困,表现在两个层面,物质的和精神的。
物质的贫困是指批评家普遍收入偏低,稿酬偏低,出书困难。如果没有别项收入,专以文艺批评为业,赖此养家糊口,肯定活不了。就连社会上逐渐发展起来的自由撰稿人队伍也多以创作为生,而绝少有人专门从事批评。现今被称为批评家的人,包括老、中、青各代,基本上都是兼业,他们领薪水的地方或在研究机构,或在报刊编辑部,或在出版社,或在高等院校。除了效益好的报纸和出版社,多数都是些穷地方。微薄的稿酬,加上穷地方的微薄薪给,并不能使多数批评家摆脱物质的贫困。
文艺批评的园地在缩小,原本不算太多的文艺批评刊物,已经很有一些因为经济困难,维持不下去了。卸了招牌,关门大吉者有之;换了名号,向通俗文化刊物或准文化刊物靠拢者有之。报纸副刊可以发表一点评论文章,但篇幅限制很大,很难容纳认真细致的思想艺术分析,许多应景式,急就式,快餐式的批评文字的出现,也多少与这一情况有关。专门的读书报刊,这些年倒是办了不少,但它们多为出版、发行单位所办,除了少数几家档次较高之外,多数还正在上路,何况往往是营销考虑大于文化品位考虑。即使办得好的读书类报刊,也多是综合性的,能够真正分给当代文艺批评的篇幅,也是有限得很。社科类综合刊物,包括大学的学报,倒是也可以发表一点文学的和艺术的论文,但多为古代、近代、现代和文艺理论方面的研究成果,属于当代文艺评论的也很少。因为这些刊物出版周期偏长,又往往拖期,很难适应当代文艺批评必不可少的现实针对性和及时性;文章好不容易写了出来,常会事过境迁,黄瓜菜全凉了。再说,此类刊物的经济状况亦多不甚佳,穷得揭不开锅的就不少,稿酬低不说,拖欠的事也时有发生。能够坚持办下来的文艺批评刊物自然是有的,其于艰难竭蹶之中的挣扎也着实有几分悲壮,令人感动。为了生存,得千方百计降低成本,减少页码是常见的办法;刊物薄了,定价还得上调一点,这不能不影响订户增加。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指望稿费提高吗?因此,包括最权威的评论刊物在内,稿酬都低得可怜。
出书的困难,是几乎所有批评家碰到的大问题。出版社出书讲经济效益,理论批评著作印数不多,销量不大,不赚钱,他们一般都不愿意接受,而评论集的出版尤其困难。你想出集子,得给出版社钱,十万字一万元,是公平的价码。这就是说,按现行稿酬的最高标准,你把一篇一篇的批评文章的所得,一文不花,攒起来作为将它们裒为一集时的出版补贴,连一半都不够。何况,作为一种行当,一种文艺界的分工,批评也是批评家赖以谋生的手段,他们呕心沥血地写作,固然意在推动文艺事业的繁荣,为社会尽一份责任,但也未尝不是为了换几文稿酬,出书、写文章都不例外。现在,出书不仅得不到稿酬,还要他们贴钱,而这又大大超过了他们本人的支付能力,当然只有不出。
于是,出现了文艺批评智慧的外流,不是流向外国,而是自发地向别的行当“下岗分流”。许多批评家不再写或很少写批评文字了。有的告别文艺去从事文化研究,在那里去成就学术的辉煌;有的主要去写散文,独树一帜,创造了属于自己的风格;有的专门写随笔而不再写评论了。就我所知,这些不再写评论文章的人中,很有几位是颇有影响的批评家。总之,只要稍稍留意,就会发现文学批评智慧的流失,是不争的事实。
谁都知道,文艺批评和文艺创作组成文艺事业的两翼,也有比作两个轮子的;二者相互为用,相辅相成。一翼的萎缩必能严重影响另一翼的健康发展。因此,文艺批评智慧的流失,是一个应当引起严重关注的趋势。
批评家改行,是物质贫困的结果,也是批评的物质贫困的表现。但批评家作为人,既是物质的存在,更是精神的存在,因此,文艺批评智慧的流失,同时又是精神的,是文艺批评精神贫困的表现之一。
除了智慧,特别是第一流智慧的流失之外,文艺批评的贫困,还有一些更为严峻,更为触目,更令人忧虑的方面。
其一,相当数量的文艺批评减煞了它本来应该有的锋芒。我所说的锋芒不是指那种动辄“上纲上线”,置作家、艺术家及其作品于死地的审判式的批评,也与承袭了这一传统的左爷们大字报式的批评有别。文艺批评的锋芒来自它本身的锋利和深刻,不钝刀子割肉,不语焉不详。它源于批评家的胆略和器识,阅历和学养。明指瑕疵,痛陈弊端,当然要有锋芒,但表扬得意之笔,褒美警策之句,知音共鸣,供题发挥,只要出以真诚,言之成理,持之有故,一样可以显出锋芒来。现在有些批评文字之没有锋芒,实际上是批评主体思想贫困和胆略、器识贫困的表现,此外,人格因素也不能忽略。
其二,单向颂扬化、溢美化的批评倾向已经变得非常惹眼,大有积习难返之势。文学批评的一条重要原则就是从作家作品的实际出发,好处说好,坏处说坏。可以有只说好处,不说坏处的批评,但这好处必须是作品实有的;也可以有单讨论弱点和不足的批评,只要说在点子上,对作者,对读者,都有好处。
其三,批评的软广告化。由于商品经济的冲击和文化市场的出现,画展、舞台演出、影视作品播映、出版社出书,都希望占领更大的市场份额,有更多的经济收益,于是便讲究包装,重视新闻传媒的炒作,需要广告效应。同时,也出现了出于营销考虑的研讨会,文艺批评家往往被请到这样的会上去,会上谈意见,会后写文章。这样的意见和文章,当然不会大悖于主办人的商业考虑,于是,便有了软广告性的文艺批评。这种批评又常与上述的评奖等考虑相结合,更加强化了颂扬化、溢美化的趋势。
我不想用危机一类的词语来表述当前文艺批评存在的问题,尽管这个概念是“危”中见“机”,有生机、机遇、转机在;我只想说“贫困”,这也许更贴切。既然贫,就要扶。依我的愚见,文艺批评的贫困,怕也确实到了该扶一扶的时候了:物质的扶和精神的扶。